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赓续“王皮影”,拒绝“忘皮影”
文章来源:环球聚焦传媒网    作者:    发布时间:2017-07-28 13:18    点击量:294    

  ▲王彪和他的川北皮影。王迪摄

  王彪10岁时看了人生中第一场皮影戏,那是一个关于诱惑和选择的故事。

  白娘子淹了金山寺后,洪水慢慢退去,法海派两个小和尚打扫庭院。他们无意中发现了一个巨大的河蚌,很好奇里面装了什么。“师兄,那么大一个河蚌,要不要拖回去?”一个小和尚说。正在这时,河蚌开始蠕动。小和尚凑过去,透过贝壳的缝隙,看到里面坐着一个美人。他试着挤进缝隙,结果却被夹住了脑袋。

  戏如人生。如同被夹住脑袋的小和尚,王彪的皮影戏之路也充满了诱惑和选择。

  52岁的王彪是四川阆中“王皮影”的第七代传承人,皮影戏在这个家族传承了350年。王彪的爷爷王文坤,曾在维也纳金色大厅表演皮影戏,受到奥地利总统接见。

  王彪从小接受最严苛的科班训练,皮影戏技艺了得,但成家立业后为了养家糊口,他不得不泪别爷爷,四处打工。

  打工,还是回归皮影本行传承老手艺,这个问题纠结了王彪几十年。因缘际会,王彪在不惑之年做出决定:回归初心,做一个皮影戏艺人。不同于传统手艺人,王彪更思变,他看重市场的认可,创新皮影剧目,兼顾传统和创新。或许正因此,养家和传承老手艺之于王彪,不再是一道单选题。

  责任

  1975年,那幕想象奇特的戏剧让王彪一下子迷上了皮影戏。不久,他就开始跟着这场戏的主要表演者、他的爷爷王文坤,到川北各地巡演,给剧团打下手。

  爷爷演皮影戏,不用打底稿,雕刻皮影信手拈来。皮影戏班用到的所有乐器,包括鼓、锣、钹等,他样样精通。最令人惊奇的是他的声音模仿能力:“生旦净末丑,每个角色都能唱。演女孩就是嫩声嫩气,演老人就是老气横秋。”

  行话里,王彪爷爷这个角色叫“拦门将”,是整个皮影戏团的灵魂。脑袋装着剧本,嘴上唱着台词,手上还要通过竹竿牵动皮影人物的喜怒哀乐。虽然幕后他常常一个人操控皮影,但观众却能在同一场戏中看到一群个性鲜明的“演员”。

  年少时王彪想得简单:跟爷爷学皮影戏,“混口饭吃”。但学艺的过程让他吃尽苦头。

  王彪的皮影戏之路是从学敲锣鼓开始的。锣鼓调调的种类有上千种,名字十分有趣,比如“凤点头”“燕散翅”“燕拍翅”“水斗”等等。有的是演员走场的锣鼓,在于造势;有的则是配合演员唱段的锣鼓,表现人物性格。

  最开始,一分钟的锣鼓谱子王彪3天也背不下来。为了提醒自己,王彪躺在床上的时候,就干脆把铺床的稻草抽出来。每忘一处鼓点,就掐断稻草、打一个结,一直背到没有草结为止。

  “老师很凶的,讲课的时候他手里握着木棍。如果我记不住上次讲的内容,他劈头就是一棒,‘老是不长记性!’”王彪回想起当时那个严厉的鼓师。

  “那个时候还罚站,冬天在外迎着寒风,夏天在大太阳底下。中饭不准吃,只有背好了才可以。”

  有一次,王彪偷偷跑去吃饭,端着碗,被爷爷逮个正着。“谁叫你吃的,放下!”

  从敲锣打鼓,到唱川剧,再到演皮影戏、雕皮影……王彪每一步都走得不容易。吹拉弹唱,涉及皮影戏的乐器王彪样样都要学会。牵皮影人的时候他要让皮影的动作和音乐同步,夹竹棍的指法还要不断变化。

  “过去民间艺人不像现在的老师那么仁慈,你一做错就要挨体罚。当初挨打挨骂,确实记恨过爷爷,想到身边那么多人不学皮影戏,还不是一样吃饭?”王彪说自己当初差点放弃。

  王彪父母倒是经常安慰他,说爷爷到底也是关心他。他们知道王彪身上的责任:因为“文革”,王彪的父辈没有一人会皮影戏,这300年的传家宝就指望他传承了。

  少不更事的王彪之所以能坚持到出师,还是出于一个更朴素的原因:那些茅塞顿开的时刻让他找到了一点点自信和成就感,他觉得自己在皮影戏上有悟性。

  彷徨

  因文革而沉寂多年的皮影戏,在上世纪80年代初迎来了短暂的春天。婚丧嫁娶、小孩满月、乔迁之喜、老人过寿……农村的各种场合都需要皮影戏,那时王彪一天要演四五场。

  可是这样的景象并没有持续多久。城镇化浪潮渐起,农民纷纷外出打工,电视机、收音机开始成为普通家庭的标配。古老的皮影戏既失去了青壮年观众,又要和电视机、DVD、电影院等争夺剩下的市场。

  1989年,生下儿子以后,王彪迫于生计到外地打工。临走前,爷爷老泪纵横:“这是祖传的东西,不能在你们这一代就不搞了!”但纵有万般不舍,王彪决然迈出家门,一走就是十年。为了省钱,中间他没回过一趟老家。

  在他打工期间,爷爷走了。王文坤走得很突然,从发病到离世只有3天,医生说是肺萎缩。王彪来不及回家,继续在各个行当漂泊。

  “当时我们这种人出去打工,就是‘三级残废’,没有文凭,没有脸蛋,也没有口才。连普通话都讲不好。”王彪说。他下过煤窑,做过装卸工,通过下水道,甚至到凉山木里背过死人。用他自己的话说,“什么都干过,就差没偷过、没抢过。”

  累了,他就唱两嗓子川剧发泄一下。休息的间隙,他会拿着筷子在空中比划,脑袋里回放着演过的皮影戏。他从来不说自己会演皮影,而工友经常打趣他是不是发神经。

  1991年,他只身来到深圳的一家养猪场打工。短短几年,王彪从最基层的工人干起,一路做到总管,上世纪90年代一个月就能挣7000块钱。但老板眼尖,总觉得王彪和其他打工者有点不一样,就问他,“你原来是做什么的?”

  知道王彪曾是皮影艺人,看过皮影戏的河南老板瞪大了眼睛:“这好呀,民间文化国家迟早要重视的,你现在是大材小用了。”

  但王彪当时更关心的是,传统技艺能否养活自己。“农村都没有市场,大城市里谁看这老掉牙的东西?”他对皮影戏的未来很悲观。

  “那我就给你3年时间,到时必须走人。要是皮影确实干不起来,你可以回来,我这儿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。”河南老板承诺。

  3年到了,老板如期辞掉了王彪,还给他多发了半年的薪水。为了让王彪彻底死心,他关了3天手机。

  回头

  王彪并没有立刻回去演皮影戏,而选择继续在外打工。直到2000年,在北京潘家园的一次偶遇让他心生返乡的念头。

  那时候,王彪原计划在北京中转,乘火车前往东北。在等火车的间隙,他去了一趟潘家园旧货市场,无意间发现了一幅精美的陕西老皮影。

  皮影在手上拨弄,惊喜和遗憾同时涌上王彪心头:“那时我就想,家里传了几百年的手艺,到我这里就断了。”

  “你懂皮影吗?”古玩店的老板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。

  这一下刺痛了王彪。“略知一二。”他用四川话回过去。

  老板一听,马上改了口气,说:“哎呀!四川人是全国农民的骄傲。”说完,他找出一张旧报纸,上面登着王彪的爷爷王文坤1988年去奥地利献艺的新闻。得知王彪的身世,他提议王彪去成都找一个叫赵树同的收藏家,据说他手上有几十万件皮影。

  在打工和传手艺之间,王彪犹豫了很长时间,但这一刻他决定回成都试试运气。

  一下火车,王彪就打通了赵树同的电话。“你是不是王彪?”电话那头的人劈头就问,“我姓赵,已经找你3年了。你现在哪儿?我马上过来。”

  赵树同来的时候骑着一个破自行车,没有铃铛、没有刹车。王彪心里凉了半截,觉得这和他想象的大收藏家形象根本搭不上。

  “他见到我倒是很热情,说我们打的吧,随手就把自行车丢路边了。”赵树同把王彪带到火车南站,他在旁边租了50亩的一块空地,盖了一个简易博物馆。“我一走进去,满屋全是皮影,几十万件。我们世世代代做皮影戏,还没见过那么多!”王彪说。

  赵树同多次到南充打听“王皮影”传人王彪的下落,每次都问不到,很失落。王彪在北京遇到的古玩店老板,恰好是赵树同的熟人,于是第一时间告诉了他这个线索。

  赵树同想找王彪演皮影戏:“这些皮影迟早要放到博物馆,是死的。普通打工一千块钱一个月,我给你翻倍,两千。”

  自称从来不喝酒的赵树同当天晚上破了戒。晚上他请王彪吃饭,在街边的餐馆点了一瓶啤酒、一盘花生米、一盘豆腐干、一盘熏猪手。

  “我跟他说,不是不想搞皮影戏,那个环境下谁来看?没有观众又有什么意义?但我保证会给他一个答复:如果有意,过完年,初十初九我来找他。否则,以后我也不会再找他了。”

  王彪想来想去,瞒着家人,正月一个人跑到成都。在成都折腾了半个月,也没有什么名堂。他和赵树同商量接下来怎么办。

  “演皮影戏要有一帮人才行。”王彪说。

  “成都这么大,我也不知道谁会敲锣打鼓。”赵树同说。

  于是王彪给老婆打了电话,把她和另外两个人接到成都,凑成一个戏班。

  在顺兴老茶馆首演前,王彪给茶馆负责人准备预演四个节目。刚演到第二个节目开头时,被大堂经理打断了,请他去一趟办公室。

  “我以为这是演得不好的意思。我收道具的时候很失落,心想这还怎么搞,还是继续打工好了。”

  结果,茶馆老板在办公室告诉王彪,当晚就可以首演了。

  王彪在成都的首演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。销声匿迹多年的老手艺迅速吸引了媒体和公众的关注。经过几年积累,2004年,王彪回到老家四川阆中古镇,创办了“川北王皮影艺术团”。

  重拾

  王彪演了十几年的皮影戏,最难忘的有两场。一场是在成都武侯祠,一个年过七旬的老太太看完他的演出泪流满面。她说:“我是农村的,13岁看过皮影戏。后来进了城,过去60年都没再看过。真没想到还有今天!”

  另一场则是在老家阆中。那是2004年,王彪返乡刚刚创办剧团,政府请他们公演了一场。时隔20年再次看到皮影,老乡们忍不住全体起立,鼓掌叫好,王彪谢了四次礼才下场。“我发现观众还是很渴望皮影戏的。赚钱多少无所谓,其实对艺人来说最重要的是掌声。”

  观众的掌声给重拾老手艺的王彪莫大的信心。同时,王彪日益感到培养传承人的紧迫性。2007年他自费招了22个学生,不但打破了传男不传女、传内不传外的规矩,还自掏腰包给学生每月发600块的补贴。

  但这一次,王彪的热情和心血最后以惨败收场。这批招录的学员大多把培训作为一项临时的工作,陆陆续续离开。最后走的是他最欣赏的学生,他告诉王彪,离开是为了去当兵。

  “我那天给他一千块钱,还给他买了点水果,就把他送走了。一回来我就把前后门拴上,一个人在屋里号啕大哭。”讲到这儿,王彪停下来,低头不语。

  跟记者讲述这段经历的时候,他正坐在戏台的房间,他说,当时就是在这里他把自己关了整整一天。

  王彪说,他曾当面把这个故事讲给文化部的一名领导同志听。讲完,领导在他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,说:“你做了功德无量的一件事!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相关细则、方案正在讨论中!”

  《中华人民共和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法》终于在2011年6月正式公布。同一年,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决定把中国皮影列入“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”。从那一年起,王彪感到,在传承皮影戏的道路上他不再是孤身一人。

  最近几年,他每年能够申请的专项经费从30万上涨到150万,而作为国家级非遗传承人他可以获得每年两万元的补助。

  今年3月30日,王彪迎来了20名、来自全国十多个省份的新学生。在国家艺术基金的资助下,皮影戏的从业者、爱好者在一个月的时间里学习川北王皮影的造型设计及雕刻工艺。而王彪的儿子,31岁的王小兵也在其中。

  王小兵是在大学毕业后决定跟父亲学皮影戏的。王彪说,有一天他突然接到儿子的电话,儿子问了一个试卷上的问题:1988年走进维也纳金色大厅的那个中国农民,叫什么名字?

  儿子在这道题上选错了答案。老师很诧异:“这种事发生在你身上太不应该了。”

  王彪解释说:“过去我们演皮影戏的属于三教九流,社会上被人看不起。四川有句俗话,‘好耍去唱戏,好吃去学艺’。因为自卑感,还有我们常年在外打工,从小就没跟他提过皮影戏。”

  新生

  王彪认为,皮影戏要生存就必须兼顾传统和创新,要获得市场的认可。

  “从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角度来看,很多干部不愿意看到创新,他们要最土的东西。但从一个剧团的角度来看,我们必须走市场,争取年轻观众。”王彪说他们剧团百分之六七十的观众都是外地游客,其中大部分是年轻人。

  王彪创作了一批新剧,其中包括以阆中古代天文学家落下闳为主角、讲述阆中人文典故的故事,以留守儿童、空巢老人为主角、提倡孝道的故事,还有讲解消防常识的故事。

  为了适应市场需求,王彪针对不同的观众群体设计了不同的节目形态。对年龄大或者是海外观众,就只唱传统的剧目,例如《千里走单骑》。到幼儿园,就演《小猴摘桃》《龟兔赛跑》等寓言故事,并且让小朋友自己上台演。针对日常的游客团队,他总是混搭新旧剧目,用一段经典的剧目配上“少女跳迪斯科”的互动演出。“少女跳迪斯科”是最受游客欢迎的新剧,游客可以欣赏到一群少女在高分贝的迪斯科下起舞,还可以走到幕后摆弄皮影、参与互动。

  “国家提倡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,增强了我们的信心。民间艺术一直无父无母,现在感觉终于找到了家。但是归根结底,市场决定我们能不能生存。”王彪说。

  眼下,王彪4200平方米的皮影博物馆正在建设中,就坐落在阆中古镇的一条主街上。除了展示他收藏的五万件皮影,王彪希望以博物馆为依托培养皮影戏的专业人才,创作新的皮影戏节目,和销售衍生工艺品。

  “我们现在缺创作的人才,正在联系高校定向培养动漫方面的毕业生。我们还有一帮人搜集整理老剧本,现在已经搜集了两三百本。”

  “现在回想起来,从前到后,有些事情是天意。虽然很辛苦,走过来的路却很踏实。我想是老祖宗在保佑我们吧。”王彪说。(本报记者 王迪)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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